每当我听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首歌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因为这些歌词是我的童年时代在故乡——靖港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些歌词让靖港古镇曾经的温婉、沧桑和我童年的故事一幕一幕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出生在地处湘江西岸靖港镇南岸直堤上的一座普通民居内。我妈说我是早产儿,刚出生时体重很轻,个头也很小。幸好发育齐全、五官端正,就是一“袖珍”婴儿。我的嘴很小,喂水时只能将小瓷调羹倒过来,用调羹把靠近我的嘴唇慢慢地喂,喂养之难度可想而知。我有一个比我大三岁多的哥哥,如今家中又添一女,一个“好”字让全家人高兴。我的伯伯昵称我为“金蒂子”,我的爷爷给我取名“泽南”,寓意为恩泽江南。这名字有点像男孩名,导致后来一些买了我写的书的年轻读者在给我写信时称呼我为“叔叔”或“爷爷”。这时我只能笑纳这些尊称,并有一种“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自豪感。
我爷爷是一位私塾先生,他曾是清朝末年的一名秀才。他的才华被当时一位徐姓官员相中招为女婿,可是他的功名之路不顺,便以教书为生。他的学生每期只有几个,但他给学生上课一点也不马虎。当时我年龄很小,看不懂爷爷和他的学生在背书时为什么要摇头晃脑?写字时握笔方法和坐姿为什么那么讲究?那根教鞭除了用来告诉学生认字外还可以用来打不专心读书的学生的手板?不过,满屋的书香和墨香熏陶了我,使我对读书写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好学的品行让我受益终生,爷爷是我的启蒙老师。
抗日战争时期,长沙沦陷,日军占领了靖港。我家的房子被日军烧毁。我们一家老小逃难到乡下。妈妈说,天上有日军飞机轰炸,地上有日军烧杀抢掠。有一天我们刚刚逃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准备住下,一会儿就听说日军就要追过来了,可是前面有一条小河挡住我们逃走,怎么办?这时我爸爸找到了一个大木脚盆,先让爷爷和哥哥坐在脚盆内,凭他会游泳踩水的本领将爷爷和哥哥送到了河的彼岸。我妈妈抱着我很着急,眼看鬼子就要追过来了,她怀着宁死也不落入日军魔掌的念想,抱着我就往河中走去。水已浸到了她的腰部,我的小脚丫也浸入水中,突然那只大木脚盆出现在妈妈的身边,我和妈妈在爸爸的护送下安全过河,一家人又躲过一劫。爸爸会踩水的本领这时派上了用场,我感谢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妈妈说我们曾逃难到乌山等地,沿途的乡亲们待我们都很好。妈妈会缝纫、绣花、织棕叶扇子、做绣花香袋、扎扫帚,她的手工艺品很受欢迎。其收入可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她撑起了我们这个家的大半边天。妈妈在我的心目中不仅心灵手巧,还是一个贤妻良母、能与爸爸同甘共苦的女强人。
抗战胜利后,我们一家人回到了靖港,虽然此时的靖港到处残垣断壁,我家的房屋已被日军烧毁,无房可住。但是这里毕竟是我们的故乡,人亲地熟水也美,于是爸爸在靠近沩水河与湘江交汇处的南岸直堤上租房安了家。这座房子坐西朝东,出门上几个台阶就站在了南岸直堤上,一条大河就在我的眼前。有时静静地流淌,有时波涛滚滚;有风时,江面上白帆飘移,络绎不绝;无风时,岸边就有纤夫一步一叩首的身影;夜幕下那铜官窑的熊熊火光把湘江彼岸的夜空照亮,天边的红霞与江水相映,波光粼粼,美不胜收,很有诗情画意,至今记忆犹新。1946年我和哥哥到镇上的小学念书。在这里我们学语文、算术,还学打球、唱歌。那时南岸堤与镇上的小学有沩水相隔,上学和放学都必须坐小船过河,都是哥哥带着我。下雨天我和哥哥打着黄色的油纸伞,穿着木屐走在麻石街上,那“嘎吱”、“嘎吱”清脆的声音像打击乐一样欢快跳动,很好玩。课余时间哥哥用自制的毛竹钓竿和鱼钩,带我到江边垂钓,用自制的网子网虾,有时收获还不小呢!除了全家美美地吃一顿外还有剩余。妈妈将这些小鱼虾做成火焙鱼虾,别有一番滋味,很好吃。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哥哥常驻足看街边铁铺的铁匠打铁、看木工师傅制作圆圆的木桶、脚盆,到码头看湘江上高高的航标塔。肚子饿了就吃个米包子或白糖米花、三角糕、油砣......好吃的东西真多,只是我们不能大吃,得悠着点。街上的豆腐、香干很好吃,妈妈经常叫我们买几片回家。我爱吃豆腐、香干和鱼的饮食习惯就是儿时在靖港养成的,故乡的味道已沁我心中。
抗战胜利后的靖港恢复得很快,老师说,靖港是湘江入湖通江达海的最后一个重要口岸,这里曾经是湖南四大米市之一,又是省内淮盐主要经销口岸之一。那时有一句民谣:“船到靖港口,顺风也不走”,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靖港有“小汉口”的美称。千年古镇又兴旺起来了,我家的生活也日渐好转。我爸先在靖港镇的米店工作,后来到了长沙市的一个米厂工作,工资比以前高了,拿回家的钱也多了。1947年的春节是我出生以来第一个过得最快乐的“大年”了,我和哥哥都穿上了新衣、新鞋。三十晚上的年夜饭不但有鱼有肉,妈妈还炒了许多花生、瓜子;她蜜制的冬瓜、刀豆片不但甜蜜蜜,而且造型各异。有的像龙、有的像凤,有的像朵花,栩栩如生,好吃又好看。大年三十晚上我跟哥哥到外面放鞭炮,一不小心把新棉鞋弄脏了,急得我差点哭了。还是哥哥聪明,他帮我擦去泥土,让我赶紧回家假装烤火,鞋子终于烤干如新,妈妈还不知道呢!没挨骂,我偷着乐,这是一个快乐的新年。可是好景不长,1948年夏天靖港发生了特大水灾,南岸直堤上缺了一个大口子,湘江的水就像猛兽一样冲进了靖港的大围子。顷刻,桑田变沧海,只见屋顶和树梢,一片汪洋,许多难民无家可归。靖港镇居民自发援助,每家接纳几人,共度难关。此时昔日米市的靖港已无米可卖,我们几个月都是用蚕豆、红薯充饥,很难吃一顿米饭,我们也停学在家。1948年秋天,爸爸接我们到长沙,租住在寿星街。爸爸在米厂工作,妈妈给别人做衣,我们能吃到米饭了。可是这时的长沙正处在解放前夕,头顶上常有飞机掠过,听到汽笛的警报声还得躲一躲,偶尔能听到枪声。我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小声地告诉我,“解放军快要进城了”。1949年8月25日,长沙和平解放,解放军真的进城了。我还记得妈妈和她的街坊邻居在街上摆了一排桌子,上面放着许多杯茶水给进城的解放军喝。我不懂妈妈为什么这么高兴和热情?我问妈妈,“解放军是什么样的人?”妈妈说:“他们和你外公一样,是为了解放劳苦大众不怕流血牺牲的好人。”这时妈妈给我讲述了我外公桂少垣1927年在江西政法学堂参加中国共产党,1930年在江西修水县苏维埃政府担任文书和政治宣传工作,1932年在反围剿的战斗中为了掩护其他同志壮烈牺牲和外婆英年早逝的故事,还讲了一些革命的道理。催人泪下的故事终于解开了我多年来“为什么我没有见过外公和外婆”的心结,也让我幼小的心灵开始懂得我的外公和无数革命先烈、中国人民解放军都是为了全中国人民过上幸福生活而舍生忘死、英勇斗争的英雄,他们都是最可爱的人。
解放后的长沙百废俱兴,我家的生活也蒸蒸日上。爸爸成为了长沙市粮食系统的职工,还兼任工会干部;妈妈是街道治安主任;我和哥哥在城北一校免费念书,戴上了红领巾,我的童年迈入了美好时代。